九
当太阳再次升起，明晃晃、暖洋洋地照在广州城时，假扮乞丐的万树春再次出现在越华路上。他选择在宝盛茂药材行斜对面百多米远的一家米店的墙根下坐了下来，向这边打量。
杜振民大哥一家七口人被活埋，却只能把血和泪硬生生地一声不吭咽进肚子里，这是何等的博大胸怀和忍辱负重啊！而你万树春呢？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就这样贪生怕死，还他妈的口口声声要为大哥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万树春不由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万树春之所以出逃，主要原因并不是他在保安团干过，而是他在老家万庄犯有命案。万树春的父亲万敬修不仅是万庄的保长，而且还是万庄万姓的族长。万敬修死后，族人公推万树春为族长，万树春以县城军务繁忙为由，推荐族叔万敬业代替了自己，平时万敬业在家里主持族中事务，如有大事，他就会把万树春请来定夺。后来，族中万树香在家中开设赌场，公开售卖大烟，并且出卖皮肉，多少青年因此被引诱变坏。二人遂秘密商定，请了两个外村人，把万树香勒死在野地里，扔进了荒井里。万树香临死时告诉万树春，她的二哥万树财当了八路军。
“我那当八路军的树财哥哥饶不了你！”万树香死前的这句话，以前曾让他的脊梁骨一次次地上升起阵阵寒意。这是万树春多少次想去告发李老虎，但又一次次没有勇气走向公安局的原因。
“必须得下这个决心了，是到下这个决心的时候了。”万树春在心里对自己说。三国之时，曹操打败袁绍父子，袁绍的旧部下幽州刺史乌桓触把属吏召集起来，逼迫他们歃血为盟，背袁向曹。轮到幽州别驾韩珩时，韩珩把别人递过来准备割指的利剑一把扔到了地上，说：“吾受袁公父子厚恩，今主败亡，智不能救，勇不能死，于义缺矣!若北面而降操，吾不为也!”一千八百年前这个韩珩的一番话，说的多像今日的自己。当年他没能劝阻杜大哥去省城，导致被刺身亡。如今，替杜大哥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却一再犹豫，无非还是惜命，不敢以命换命。
万树春抬起头来，打量着越华路这条初春的广州街道。从去年6月到现在，来广州已经八个多月了，在他的眼里，广州和他南逃路上经过的其他城市，没有多大区别，要么是在打仗，要么是在等待打仗，永远都是兵荒马乱，人心慌慌。今天这座城市虽然还是像以前那样陈旧破败，到处都有战争之后的疮痍，但是因为新秩序正在逐步建立起来，社会已经安定下来，让人觉得广州这座城市和这个刚刚到来的春天一样，充满了蓬勃的生机。街道两边的木棉树上已经开始绽放花朵。他以前从未听说过木棉树，更未见过木棉花。这些花，有碗口那么大，一簇簇，一朵朵，开得红艳，开得壮烈，开在高大笔挺的木棉树上。这些花，让他想起了历史和现实中像杜振民这样称之为英雄和壮士的人。
这时，远远地，出现了一队巡逻的解放军战士。万树春忽然觉得，这些穿着黄军装的战士们，他们的身姿，很像这些正开着花的木棉树。
于是，他站了起来，把腰挺了挺，迎着广州初春的阳光，向着这些行走的“木棉树”走去。
十
年2月22日，阴历庚寅年正月初六，星期三，滞留在广州城的古宁县人万树春，向广州市公安局告发了同乡李老虎、杨大头、王武魁三个横行古宁、鱼肉百姓的汉奸、巨匪，公安战士马上包围了宝盛茂药材行，将他们一举抓获。
在搜查药材行时，公安战士意外起获枪支十五支，黄色炸药数十公斤，与前几日发现的埋藏在粤汉铁路铁轨下准备实施爆炸的炸药一模一样，另有金条、银元等财物不计其数。
原来，李老虎暗中与潜伏在广州的军统特务头目沈春水挂上了钩，被沈春水任命为“广东铁路游击先遣军”司令，仍为少将军衔。于是，李老虎到处联络滞留在广州的豫西北土匪、汉奸、恶霸，准备实施爆炸、暗杀，进而配合国民党的反攻大陆行动。沈春水承诺李老虎，成功实施一起爆炸，奖励五根金条，暗杀一名部长以上的政府官员，奖励十根金条。
2月17日，阴历腊月二十九，他们在粤汉铁路广州黄沙段的铁轨下埋好炸药，准备在第二天即大年初一这个特殊的日子实施爆炸，从而把群众的恐慌情绪尽可能扩大。结果第二天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去实施爆炸，即被巡逻铁路的解放军战士发现了炸药，并随即展开了侦察。
真是没想到，因为万树春的告发，竟然破获了一起国民党特务搞破坏的大案，连窝端掉了李老虎的“广东铁路游击先遣军”，抓获特务数十人，全是李老虎在古宁时期的狐朋狗友。
因其主要罪恶在古宁，李老虎和他的部下被押回古宁接受人民公审，李老虎的下场可想而知，和他一起被处决的，除了那个一直跟着他做坏事的蛇蝎女人，他的小老婆焦翠莲外，还有杨大头、王武魁等人。处决李老虎这伙汉奸巨匪的地点就在他司令部，古宁解放后这里被修成了一个广场，大型的会议和群众集会都在这里举行。
多年后，甚至在几十年后，人们依然津津乐道处决李老虎时的情景。但很奇怪的是，人们嘴上的传说竟然有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李老虎被五花大绑拉到到刑场，只见他面如死灰，腿似筛糠。古宁县公安局赵局长走过去，问他有什么话说没有，李老虎黑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蛮横凶残，而是满脸沮丧，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上一句话来。据说，近前有人闻到一股子恶臭味，往下一看，顺着李老虎的裤腿流下一摊屎和尿的黄色混合物。赵局长捂着鼻子，鄙夷地说：“李老虎，你就这个怂样啊！”说完，扭头对行刑人员说：“行刑！”行刑人员上前，一声枪响，李老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顿时，一股血腥味伴随着屎尿味，渐渐地蔓延开来，人群中有人在叫好，有人在喊口号：“大汉奸、大土匪李老虎死有余辜！”
一个版本是，李老虎被五花大绑地拉到刑场，虽然他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但依然一脸凶相。古宁县公安局赵局长例行上前，问他有没有话要说，李老虎脸上的横肉抖了一下，梗起了脖子，凶恶地环视了四周，突然狂笑起来，说：“老子横行古宁二十年，谁有我杀的人多？谁有耍的女人多？好肉随便吃，好酒随便喝，好逼随便日，老子这辈子值了！”赵局长说：“你说的很对，你的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全县人民活刮了你都不解恨！”说完，命令行刑人员行刑。谁知枪声过后，李老虎倒在地上并没有死，手脚扑腾，嘴里还在乱骂。赵局长上前，拔出手枪，照着李老虎一口气打完了枪里的子弹，李老虎才不叫不动，像一堆臭肉一样。赵局长不解恨，又照着李老虎的心口狠踹几脚，人群有人高喊：“大汉奸、大土匪李老虎死有余辜！”
十一
不可思议的是，本打算与李老虎“同归于尽”的万树春竟然从广州市公安局逃跑了。
因为案情重大，广州公安忙于抓捕、审问李老虎等人，根本没人来得及追查万树春的身世，于是万树春得以悄悄地溜出了公安局，然后离开广州，绕道西南，辗转来到甘肃，在武威一个叫二道梁子的偏僻荒凉的地方落下脚来，之后在此娶妻生子，过起了日子。
年，在大四清运动中的清政治阶段，武威县二道梁子村的会计、小学教师马子乾被发现有重大历史问题，武威县公安局随即将其逮捕，审讯后得知，马子乾的真名叫万树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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