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春天,爸路过胜利路口的五一食堂,医院给爷爷拿药,被出来抽烟的食堂科职工刘老虎叫住了。刘老虎是爸的同乡,身高体胖,一望而知,不是领导就是大厨。老虎拉住他说你干啥去。爸说爷爷哮喘又犯了。老虎说你家里的愁心事咋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我给你说个好事,我们食品公司来了一批女工,我给你介绍一个。
爸胡乱应付了一句说好啊,就骑上永久车子,走了。过了两天在村口碰见刘老虎,刘老虎说我把你的情况跟人家女方说了,人家同意见面呢。这个姑娘家在塬上,下边有个弟弟有个妹妹,长得好看个子也高,干活麻利性格也好,就一个缺点,爱穿。爸挠挠头说那就见见呗。
星期天见了面,约在厂门口。陪爸去的是爸的同学春茂,论起辈份,爸还应该管他叫叔。等了一会,姑娘推着车子来了,一左一右一高一矮,春茂眼尖,悄悄跟爸说左边这个好,眼睛大。老虎说嗯,就是这个。姑娘到了跟前,一介绍,个子高的叫莲,个子低的那个叫米拉。老虎说他有事,让大家自己聊,春茂建议去公园走走。此地格局甚小,号称一个公园两只猴,马路上一个警察看两头。那天天冷,猴也不活跃,公园没一会也逛完了,姑娘说天不早了,该回了。爸和春茂都没有经验,也没提出送人家,也没定下下一回的约会,各自骑上车子,回了各家。
路上春茂爷爷跟爸说你觉得咋样。爸说好着呢。春茂说我看人家女娃没看上你,都不咋说话。下回你把我的中山装穿上,抹点头油。看着也登样点。爸说唉,等有下回再说吧。
过了两天,介绍人传来消息,说在厂门口的时候,在玻璃窗里头看见了你的大奖状,女方觉得你工作积极,同意再见面。爸穿了春茂爷爷的中山装,身子宽袖子短,头上抹了油,开始了跟妈第二次的约会。第三回,米拉阿姨和春茂爷爷都不去了,爸和妈单独去工人俱乐部看了一场电影,据两人回忆说是《南征北战》。票还是妈准备的,说食品公司发的。
年的春天,是爸的春天。在度过绵长的艰辛的青少年时期后,生活终于给了他一张坦率的笑脸。年轻的妈笑起来像向日葵一样,脖子上的红纱巾红的像木棉花一样。食品公司管收购禽蛋,制作熟食,员工伙食有口皆碑,爸和妈交往以后,常常去聚餐,营养得到明显改善,深陷的颧骨饱满了起来,额头也明亮了很多。那时候是计划经济,大锅饭,收上来的鸡蛋也没什么数,做饭的时候,捡形状漂亮的往碗里磕,长得不好的直接就扔了。屠宰场有一口蜡汁肉锅,老汤常年滚沸,青工们把整鸡挑个儿大的扔进去,咕嘟咕嘟,捞出来专揪翅膀,后来妈回忆说那时候也作孽,净糟蹋东西。
妈住在食品公司的女工宿舍,后面就是肉联厂,常常有杀猪的师傅喝了酒手抖,一刀杀不死,猪带着刀一路狂奔,血歪歪斜斜洒得到处都是。三四个小伙子一跃而上,扽猪腿的扽猪腿,按猪头的按猪头,在女工的惊呼声中,猪气喘吁吁力竭而死。妈说看得多了你根本都不想吃猪头肉。周末的时候,妈会和米拉阿姨一道,骑着车子回十五里外的家里。
有一天,妈跟爸说,我爸和我妈想见你。
爸很踌躇,提到要见对方家里的长辈,爸不太有自信。家里光景不好,爷爷常年卧病,奶奶眼睛接近半盲,姑妈那时已经出嫁,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在家务农都没说媳妇。爸除了个子高点,是先进生产者,没啥拿得出手的条件。我后来问过妈,为什么看上爸了。妈说那个时候有个采购科的小伙在追求她,那小伙是城里人,家里条件好,但是妈不喜欢他,嫌他话多个子低。她觉得爸不爱说话,心里有主意,人可靠,胖了一点以后脸上褪了菜色,也挺英俊的。
年底,爸拎着两包点心,穿着姑妈给他裁的中山装,口袋里还别着两根钢笔,去了离家三十里外的塬上,拜会外公外婆。
陪他一道去的,还是他的好友族叔春茂。据说春茂走在前头,外婆一见春茂就醋了心了,埋怨闺女眼光不行,这小伙子咋黑胖黑胖跟程咬金似的。等到弄明白不是,安心了一大半,看见爸就特别顺眼。虽然春茂爷爷被莫名嫌弃,可是他对外婆倒是一见倾心,当场就对妈说莲你长得不胜你妈一半好看,关键是姨你长得太漂亮了么。不知道的话,肯定以为你是莲娃她姐呢。
外婆吃了夸奖,心花怒放,端出两碗荷包蛋。舅舅小姨笑嘻嘻的在旁边看热闹,爸一紧张囫囵就吞下去了,差点没噎着。
见面圆满成功。爸妈开始商量回爸家见公公婆婆。爷爷倒是挺开心的,问了问工作情况,老人身体怎么样,妈不怯场,大大方方的作答。爷爷对妈很满意,说这娃实在。奶奶看见妈不太高兴,说咋不白呢。咋还是个单眼皮呢。跟妈一道去的米拉阿姨是个戆直青年,顶撞说姨你一家都是单眼皮,我们莲娃单眼皮可是眼睛大,虽然黑可是皮肤好。奶奶还要说啥让姑妈给拦住了,说让娃歇一下,到院子里转转。
妈第一次来到爸家,是做了心理准备的,之前听爸说过屋里日子不好,也听介绍人刘老虎说过,家里头负担重过得恓惶,来了一看,真不是谦虚。比家徒四壁略强点有限,三间厦屋,还是土坯房子,苫着草顶。饭端上来,只有一个荤菜,咸菜里油都很少。爸坐在小方桌一角,光线很暗,爸的少白头异常扎眼。爷爷那天心情好,挣扎着起身,坚持要送妈出门,跟妈说莲娃再来噢,路上慢慢的骑,给你大你妈带个好。二十二岁的妈立在阴暗的天井里,下了决心,她要和爸一块过日子,把这个家撑起来。
年的春天,在服装厂学徒的三叔忽然失踪了。爸接到服装厂的通知,说三叔也来不上工,也不在宿舍,同事说他已经两天没出现了。爸从车间赶回家,和二叔一起四处打问,终于在附近废弃的窑厂里发现了三叔。问他为啥躲到这儿,他说心里难受。问他为啥难受,他就不说话,只是哭。
爸非常疼爱幼弟,对他怀抱很高期待,希望他能上学,有出息,往后当上老师当上科学家当上工程师,成为家族里头的骄傲和指望。赶上一场文革,学业眼看荒废了。心疼他身子骨弱,于是送他去服装厂做工,想着学一门手艺,总比在地里刨食强。看见他这么颓唐,又惊又怒。按下火气,细细一问,原来三叔恋爱了。他写了信给他喜爱的女子,那个女娃拒绝了他,说你家那烂包日子,往后谁跟了你都是吃苦。爸无言以对,日子烂包,不是哥几个不努力,只是人的心气儿再高也强不过命。面对弟弟,爸低下了头,说你现在还小呢,不该想这个事儿,等大一点,要是学校复学了,哥供你把书念出来了,那时候你再找对象,肯定能找到满意的。
爸把三叔送回服装厂,赔了一车好话,又赶回车间开工,他师傅李师傅跟他说莲来找你呢,给你留了个饭盒。你弟弟咋样,没事吧。爸打开饭盒,里面是四个大丸子,一份溜肝尖。爸的眼泪唰的流了下来。奔波了这半日,埋怨了命运埋怨了爹妈埋怨了时势,忘了他还有一件值得感激的事儿,有个姑娘真心的待他好,不嫌弃他穷,不嫌弃他身上担子重,一心一意的要跟他过日子,把他肩上的磨卸过一半去,要跟他一块在黝黯不明中奋力的奔前程。
爸说你妈跟着我这一辈子,彼此家里的事就没断过,不管遇上啥事,你妈没有一回皱眉躲开,都是迎着事上,站在我身边儿,没有外心,不离不弃。我打心眼里感激你妈妈。
我不知道这话他有没有当着妈的面说过,我想,妈也知道。所以他们争执过无数次,吵过架,也打过架,冷战过,各自也离家出走过,但是从来没有真正想要离开对方。他们彼此相爱,有时是以笨拙的方式,但是他们彼此深知对方的爱,因为他们都见过对方的来处,都知道乱世里撑起一个家的辛酸,也都知道,在这世上,找不到另一个人能代替自己,心疼对方。
年的春天,爸借了师傅50块钱,加上自己的积蓄,花了块钱给妈买了一块蝴蝶牌手表。作为定情信物,妈给爸织了一件毛衣,两个人在五一食堂请了一桌饭,李师傅,春茂爷爷,米拉阿姨和介绍人刘老虎都出席了。刘老虎跟后厨交代,多送了两个菜,席间,李师傅喝多了,抱着爸哭,说咱都是下苦人,能找到个好媳妇不容易,你可得好好过日子。
妈很爽朗地说师傅你放心,往后我盯着他。
未完待续……
刘贞吃嘴黄莲吃嘴糖,王贵娶了李香香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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